健忘症

這應可列入十大致命都市病之林。此病不殺生，只殺心。

回去舊時光，六年前的文章，看得自己毛骨悚然。變了多少的我，沒變多少的我，赤裸裸。
母親的病至今都已有了眉目，癌症病在身，憂鬱病在心。可怕的是六年前心病早有跡可尋，我當年曉得將鉅細靡遺記下來之後一番春花秋月，卻不知六年以後，心病成形，至今未癒。
（父親說，偶而還是有脾氣。母親昨晚生日，今日在FB上說，心情並不漂亮。有時電話回去，聞到一絲她懨懨的心情，亦十分害怕，不由得小心翼翼。究竟甚麼時候她是好的，還是她一直都只在刻意表現好的給我們看？）
六年後的我所知道的是，說「再也沒有藉口天真」，這其實多沉重。六年前的我為哥哥張國榮的離去哭泣的時候，從未想過，有一天身邊有人亦是這個病症。雖然目前看來輕微得多，畢竟仍是夢魘一般的名詞。
不能天真是多麼地不容易亦多麼沒有迴避的餘地。時間到了，自然沒有你再天真的餘地。而我不再敢風花雪月，我甚而已沒有銳氣。健忘症第一條症狀，忘記自己曾如何地以為將來無所不能。

健忘症第二條症狀，愛過的全都忘記，包括言語。上周回家收拾書櫥，把過去收的那些絕版寫真書整理入櫥，心裡想著的卻是有朝一日賣了這些書，回收的錢或許足夠去多流浪幾個月。
搬了幾次家，已經學會捨棄，捨棄過去珍愛的，捨棄現在想要珍愛的。沒有慾望，就沒有負擔；沒有負擔，隨時能走。於是學會遺忘，忘記那些愛，忘記戀物癖，好能維持隨時能離開向前走的姿態。
忘記是一種保護，是一種社會求生本能與守則。此種忘記，隔年想起，心酸地自覺問心無愧。

健忘症第三四五六條症狀，吃過的飯走過的路去過的地方全都遺忘。遺落在某個時空的見過處過同居過的人，也一併遺忘。忘了去過的地方，他日被他人提醒亦不感慨；忘了相處過的人，他年想起只覺些許遺憾。現在相處著的人，他年或許不再，忘了一起去過的地方，便不會難捨。

健忘症第N條症狀，忘記自己曾是怎樣的人。忘了意氣風發，忘了自負自得。忘了優點缺點，忘了喜惡偏好，忘了感嘆，忘了遺憾，只記得向前走、向前走、向前走。風景不需要多美，沿途不必貪看。那時候的自己，或許才能真正地無所不能。

我的健忘症亦是多年來有跡可尋，每當聽別人提當年，總是茫然不知所對。可怕的是自己當初卻曾一筆一筆刻畫下昔日心跡，心血來潮一翻恍如隔世。連文字都已不復當初，走到現在，是已成為另一個人，還是不過是剝落了自以為是的外殼？

並非絕症，卻驚心動魄。